几年前的某个春天,我辞职在家休息,几天的雨让窝在家里的我心情闷郁,那天雨稍停,便决定去附近的一个镇子上访友。

上了班车没多久,天又下起了小雨,车窗外的远山与天空烟雨朦胧。车厢里坐着很多人,但都是一些老人和妇女,除了我没有其他年轻人,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了。售票员是个年纪比较大的中年男子,一头灰白的短发,穿着一件暗黄色的外套,腰上挂着一条深褐色的腰包,穿一条军绿色的休闲裤,坐在靠近下客区的座位上,跷着腿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这是一双与衣服并不搭配却干净而鲜亮的皮鞋,男子流露出微微得意的神色对旁边穿黑衣服的妇女说:“我聪仔经常给我买一些不合身的东西,一点都不知道节省。”妇女对他说,“你聪仔会挣钱怕什么?”

“会屁挣钱,拿那点工资!就是有钱也不是这样花的嘛,我叫他有钱就回来县城买一套房子,你看现在房子多值钱。”

“可不是吗?听说老李的女儿也在城市里买了房子。”

“真的啊?也不枉老李当初砸锅卖铁东拼西凑供她上大学。”

“他女儿把他接过去住,住了没一个月又跑回来了。”

“年纪大了,适应不了的。我聪仔也经常喊我过去住,我说我不去,出门都不知道怎么走,看标识也看不懂,还不如自己在家里快活。”

男子过了一会又说:“听说老李他女儿还没结婚?”

“是啊,都30多了,真的是,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

我戴上耳机假装听不到她们的话。窗外的雨开始密集起来,雨消失在铁青色的山林里。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耳机里是朴树的《白桦林》,突然在一个路口上汽车停了下来。一个老汉步履蹒跚地走进车厢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单薄而疲惫。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阴郁,像刚从一场风雨中挣脱。手里扶着一把湿漉漉仍在滴水的伞,另一只手提着一袋米,沉重得让他身形都微微前倾。售票员男子有点不耐烦地指了后面的座位抱怨道,“赶紧坐好,上来都不把伞甩干一点,地板都湿了!”

老汉装作没听见,一步一步地往里走,旁边一老太太跟他打招乎,“老何,你去哪里啊?”老汉的身形猛地顿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他那双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搜寻着声音的来源。当他看到坐在那里的老太太时,原来满脸的倦容与阴郁就像被阳光驱散的雾气,慢慢消失了。他僵硬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有些别扭,但真切的笑容,步伐也似乎轻快了些,笑着往前面走近:“去镇子上耍啊,去他奶奶的这雨下了几天了。窑姐家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车上的人哈哈大笑。老汉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在里面摸出一张5元人民币,递给来到他旁边的售票员。售票员大叔接过老汉的钱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消停一下啊?”

“人活着不就是图个快乐嘛。”他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抬起手,用拇指擦拭了一下眼角,那动作几乎没人察觉。

老太太没好气地说:“政府给你的钱都给窑姐了吧?”

“没有没有,熟客很便宜的啦。”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你是去买米吧?”老太太没有再看他,只是看向窗外,用一种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语气问道。

“嗯,顺便去买米,刚好没米了。”老何回答,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车开起来后,妇女继续跟售票员男子聊天。妇女笑着说:“我儿子昨天打电话给我,说他媳妇儿快要生了,让我过年过去帮忙。” “那敢情好啊!”售票男子也笑了起来,“第二胎了,儿孙满堂,是真正的福气了。我就盼着我聪仔也早点结婚。”妇女说道:“他不是有女朋友了吗,也快了吧。”男子说道:“谁知道,之前他女朋友吵着要在县城有房子才结婚。”

老汉坐下来之后就不再说话,片刻之后,老汉便到站了。

老汉下了车之后,妇女又开始唠叨起来:“这老头越老越风流。”

“是个老光棍吧?”售票男子问道。

“光棍了一辈子。”妇女说道。

“现在这样的人很多啊,年轻的时候没钱娶老婆,只能做个光棍。”男子说道。

老太太轻微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用右手握了一下另一只手的手腕。开口道,“他可不是没钱娶老婆,是他自己不想娶,那时候多少人给他说媒,他就是不愿意。”

“为什么?”妇女好奇问道。

老太太想了一下,缓缓说道。“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姑娘,姑娘也喜欢他。两个人都定亲了。”

“这老汉还有意中人?”

“但是定亲之后他就去了当兵,走之前,他找人做了一个藤编手镯送给姑娘,然后两人约定,等他当两年兵回来之后就成亲,到时候他赚钱买个银镯子迎娶她。”

“后来怎么样?”妇人说道。“我娘家就是他这条村子的,以前也没听说过啊。只知道他当过兵。”

老太太想了一下,抬头看着车窗外的飞逝的风景,就像想起了很久远以前在镇子上流传的事情,继续说:“他去当兵之后不久就打仗了。说是去越南还是哪里,鬼知道越南在哪里。”

“姑娘等了他两年不见回来!家人开始找人给她说媒,但是姑娘不愿意,坚持等他回来。但是听说战都打完了,人了也不见回来,人怕是早就没了。他家人也没有他的消息,又过了几年,姑娘都 30了,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30岁都成老女人了。家人心急如焚,整天拉着她去相亲,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始终不愿意。后来听说那个当兵的在战场上被雷炸没了,听说上面都来人证实了,姑娘稀里哗啦的哭了好几个月。最后没有办法了,只能跟别的人结婚了。”

“炸没了怎么又回来了?那消息是假的吧。”妇女说道。

“确实,又过了几年之后,那个被雷炸没了的人突然回来了,回来之后发现人家姑娘都当妈了。听说男人很痛心,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人家孩子都有了。还能怎么样,人家等了他那么多年不见踪影,现在才回来是什么意思。各自过自己的日子呗。后来很多人给他说媒,他都不愿意。”

“那几年他去哪里了?”售票男子问道。

“听村里的人都说他在越南待了很多年。至于为什么就没人知道了,有人说他当了逃兵,也有人说他有特殊任务,也有人说他受伤严重回不来,谁知道呢。”

老太太接着说道:“其实后来两个人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姑娘结婚后生活也不如意,嫁的老公又经常烂酒吵架。她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男人在越南那几年其实已经有老婆孩子了。姑娘虽然觉得很受伤,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也不再追究什么,只是尽量过好自己的日子。”

妇女好奇问道:“还有这样的事?那也不算是老光棍啊!也没有听说他在越南有老婆。”

男子说道:“那他怎么不把老婆孩子带回来?”

老太太说道:“谁知道呢!这么多年怕也是跟人跑了吧。”

这时候角落里一个一直不说话的人说道:“这件事我也听我爸说了,他跟我爸喝酒的时候说过,全村都以为他在越南有老婆孩子,他还时不时的离开一段时间假装回越南。但是那都是他瞎编的,他在越南根本就没有老婆孩子。可能是怕别人说他一把年纪没老婆笑话他。我爸倒是觉得他应该是不想让那个已经跟别人结婚的姑娘以后还有什么牵挂。”

老太太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原来这样啊!”

雨渐渐停了下来,不远的山腰上有雾气弥漫,我之前没有来过这个镇子,汽车沿着湿沥沥的山路转了一个大弯,突然我眼前出现了一片油菜花,虽然花田面积不大,但是雨后有雾气升腾,迷离仿若仙境。

这时候老太太喊道:“司机师傅,前面路口有停。”

车停下来之后,老太太抬起手扶着前面的座位,想要撑着身体站起来。就在她撑着身体站起来的瞬间,她的衣袖微微下滑,我看到了她的手腕上带着一只深黑色斑斑点点的藤编手镯。它不像饰品,更像是岁月在手腕上留下的烙印,粗糙、质朴,又承载着沉重的历史。她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衣袖,盖住了手腕。然后拿起伞,步履蹒跚地走到车门处。这时候,有一片阳光正好洒在了车门打开的地方。老太太扶着门把下了车,她没有回头,只是抬头望向天边,轻声说道:“太阳出来了。”